世间真有痴人,只道“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世间真有珍重,一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便胜过万语千言,《红楼梦》拈来一句,便令人心神驰荡。古人所谓“食色性也”,而这泥与水的譬喻却并不止于色性的怜香惜玉,苦涩的表白中更蕴含着一份知己相感的情意。这时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一切都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归宿。
前阵子王蒙站出来说:“《红楼梦》读不下去是读书人的耻辱。”依我所见,《红楼梦》当读,但却不必上升到耻辱的“高度”。要给这部作品贴上些华丽的标签并无难度:近代学者王国维奉之为“悲剧之悲剧”,鲁迅认为它打破了传统思想与写法,张爱玲五详红楼而成“梦魇”……这些对于作品的推崇虽使之成为几乎无法颠覆的经典,一方面却可能拉远与我们的距离而更易被束之高阁。姑且不论世人乃至所谓红学对于《红楼梦》的是非争论,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我更愿回归作品本身,暂时忘记它承载的是非评判,仅说说个人的阅读体验。
少年怀春读红楼,便见流连情意;深藏功名读红楼,或寻富贵气象,始见成败深微。《红楼梦》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或是其木石姻缘。宝黛二人惺惺相惜,却未能结成琴瑟之好,“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命题在曹雪芹笔下再次成立,留下千古遗恨,令人扼腕叹息。中国古典爱情历来以才子佳人的模式开展,即使是宝黛二人偷偷阅读的《西厢记》,也并未能脱离男才女貌,一见钟情的模式。而《红楼梦》中的木石姻缘却不尽如是,它先是有着前世的因缘:灵岸河边,三生石畔,那绛珠仙草感于神瑛侍者的语录之恩、知遇之情,乃脱去草木之形,随之下凡历劫,用一世的眼泪来还他。遂得见今生的遇合:贾宝玉、林黛玉二人惺惺相惜,却无疾而终。前世因缘,今生难求,但他们的爱情并不沉溺于美色与爱欲,宝玉和黛玉之间,更是一种知己相感的情意。
第二十七回中,宝玉见落花无人收拾,便知黛玉“心里生了气”,闻黛玉作《葬花吟》,一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便胜过千言万语;第三十四回中,宝玉挨了打,黛玉前去探望,满面泪光,后来宝玉托晴雯给黛玉送旧帕子,晴雯不解,黛玉却“不觉神魂驰荡”,两个人的苦心苦意令人动容。黛玉和宝玉,爱得那么深切,也不曾说过一句“我爱你”。所谓爱情,未必要两人当面死去活来,歇斯底里,更多的时候,爱是两个心的显示过程,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懂的人自然会懂。
要问书中我最欣赏之人,非宝钗莫属。有人说她老成世故,或把她置于所谓三角恋情的一角,乃至多了几分褒贬之意。但《红楼梦》的世界远比我们想象中“单调”,阅读中常常见到的情景是,富丽堂皇的大观园里,少爷小姐甚至丫鬟们或吟诗作对,歌咏富丽;或感于哀乐,伤春悲秋。(这种写法或许对巴金创作《家》产生了影响。)那些儿女,具有他们美丽的“女儿性”,就像宝玉所说的:“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生活在大观园中的宝钗,同样具有这样的女儿性,脂砚斋评宝钗:“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别离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乃是宝钗独特动人的性情。
宝钗食“冷香丸”,而她本人亦在众芳国中散发一抹冷香。《红楼梦》第四十回中,刘姥姥进大观园,来到宝钗的闺房中,只见一色玩器全无,桌上只有一个土定瓶,其中只有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宝钗的芜蘅院仿佛“雪洞一般”,在贾府中,她简直是最早体悟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宝钗具有天然的悟性,第一百一十八回中,宝玉赶考,临走时候交待“后事”,众人满是依依惜别的伤感,唯独宝钗不觉听呆了,暗暗流泪,而他人仍然纳罕,送行之人中只有宝钗听清了宝玉的不祥之言。宝钗性情清冷,却也足够冷静清明,她不争,行事中处处践行着允执厥中之道,第四十五回中,宝钗细语宽慰寄人篱下的黛玉,此后为她送燕窝,二人结成金兰之情,第四十七回中薛蟠惹事,宝钗又贴心安慰既气愤又担忧的母亲。这是宝钗天然的悟,她几乎无悲无喜,因为洞悉命运,所以成为命运,怡红群芳开夜宴,众人行酒抽花签,宝钗抽到一枝牡丹,题曰:“艳冠群芳”,这绝非曹雪芹的随意之笔,她天然的悟,她的晶莹透彻,都不负这“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名。
王国维说《红楼梦》是“彻头彻尾之悲剧”,这里姑且不论他对于康德、叔本华等人哲学观点的借鉴,仅就这样一个说法断章取义。在《红楼梦》中,那些痴心儿女并不曾作恶,也没有突发的天灾从中作梗,我们看到的是真是的生活与人类无法回避的命运。无论是宝玉黛玉二人的无疾而终,还是众女儿的散落归属,无论是倒头来一场空的徒劳追求,还是贾府富丽堂皇毁于一旦的败落,都逃不开命运的轮回。这里有前世的宿命,三生石畔那还泪的报恩,衰落前那一把大火,都可谓“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而不绝。而那命运就静静地来临了,世间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当一切呈现出凋敝之色,便只见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样缓缓的伤痛更加令人感到绝望。在此,我们不妨以曹禺的《雷雨·序》做一个注脚:“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
然而这一部中国式的伟大悲剧,却成为了中国人丰富的理想国与精神家园。张爱玲说:“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我想,《红楼梦》或许为中国人提供了另一个世外桃源。在那贾府的大观园中,那些痴儿女各自安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典丽的,是中国式的精致古典。黛玉偶吟西厢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便有一幅美人倦卧的画卷,其中带着慵懒和从容。那贾府的摆设都是极考究的,雕梁画栋,檀木琉璃,目不暇给;那儿女的装扮亦是考究的,金螭璎珞,红丝盘发,还有那些结社而作的诗,引用花木,草木亦有情,真是雨打梨花,吟风弄月,书纸页中的铅字仿佛都变成了金色,一个个珠圆玉润。古人推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境界,便仿佛有幽微的古风吹来,扑面不涩——中国最高境界的审美总有精神上的大度雍容。
“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生活的琐碎时时令人窒息,但无论如何抱怨或是自怜,只消读一会《红楼梦》便忘却了大半。许多年前,不知第几次读《红楼梦》,我在空间更新了自己的状态:“经典永远无法超越,因为它承载了太多与之有关的沉甸甸的记忆。”现在想来,这些记忆或许不只存在于个人的阅读体验,它存在于千古相似的命运里,并深深根植于我们民族对于古典之美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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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跃:从北方小城辗转至天府之国,就读于我校中文系,南方泽国的细腻空灵令我沉醉。文字世界是我的精神憩园,在阴郁的天色中,带来一抹昏沉的光亮。好读书,但不求甚解,偶尔离经叛道,学然后知不足,只求在无知中自我更新。爱出行,所谓正是蓉城好时节,不妨游衍莫忘归,爱生活,爱大学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