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和陈家洛一样,孤独地面对冷月如钩的大漠夜空,我是否也会潸然泪下?……
一
伊斯兰教的教义是否可以救赎一个儒生的灵魂?
——有时候,我总喜欢思考这样一些莫明其妙的事情。
这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然而,它却实实在在地摆在了陈家洛的面前。
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入世的奋斗之中,世俗的成败即是人生的成败,从而儒家始终没有攀涉到宗教的高度,也始终没有解答人生的终级问题,这或许是儒家对人性关爱中最缺失的部分吧。也正是如此,儒家学派最终只是学术,而非宗教。
两千年里,当儒家门生们一旦陷入人生的迷茫时,又当何去何从?
也许他们只能另寻法门来平慰自己迷乱的内心,或是佛、或是道,抑或是魔……。信佛者指望来世的善果,信道者追求内心的平和,入魔者则放弃所谓仁爱,向黑暗出卖自己的灵魂。林林总总,构成了中国文人的众生相。但《书剑恩仇录》里的陈家洛却另辟蹊径,他选择了伊斯兰教。
陈家洛是一个悲剧人物,这一点也许毫无疑问,但我却认为他是金庸小说中最悲情,同时也是最可怜的男一号,如果陈家洛还活着,他应该能够体味什么叫做“千古艰难惟一死”吧。因为只有一死,他才可能得到内心的平静。否则,他将一直受到来自于内心的煎熬,同时也要受到来自于外界的种种非议。
他也许是金庸小说里,最不讨人喜欢的男主人公,尤其对于女性读者来说。
二
关于陈家洛,我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海宁潮汐的黄昏,海天一色,远远的岸边伫立着一个孤独的背影,一个老年文人的背影,青灰色的破旧长衫。他面朝大海,脑后拖着一条花白的辫子,灰色的长衫在风中飘荡,说不尽的萧瑟寂寥。
尽管看不到他的面容,但我知道,这个孤单的背景就是陈家洛,曾经名动朝野的红花会总舵主。
陈家洛是一个书生剑客,这在金庸武侠系列小说里的主人公形象中是绝无仅有的。他文武双修,而且都达到很高的境界。他十五岁就中了解元,文思敏捷、才华横溢;二十五岁就领袖群伦,纵横江湖,成为红花会的总舵主。独门绝技百花错拳,出招似是而非,令人眼花缭乱。他出身官宦世家,举止风流俊逸,为人谦和有礼,温润尔雅却傲然不羁,锦衣玉食却常常悲天悯人。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他似乎一开始落笔,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中华民族古典审美中最优秀男子的形象展示给大家:谦谦君子、风流才子、贵族子弟、潇洒剑侠、英雄首领、多情公子……
可惜,那一个个看似华美的光环,实则都是套在陈家洛身上的枷锁,他必须做的完美,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从程序上。况且,除了这些光环外,他还背负着更加沉重包袱——民族大义与复国理想。
初写武侠小说的金庸,也许过于溺爱这个人物,反而让陈家洛在后来承受了最不公平的期待与评价。就是这样的一个近于完美的人物,却有着难以逾越的致命之觞——宝剑越是锋利,越容易伤斫。过于完美,只会让他左右为难,让他的负出显得别有用心,让他的真情流露显得虚伪无力,——他要顾忌的实在是太多了……
最终,陈家洛的形象随着时代的推移,越来越受到非议,逐渐成为金氏小说中最不受人待见的男主角。他不及杨过的坚贞孤傲,不及郭靖憨厚爽直,不及萧峰雄浑豪迈,不及令狐冲率性洒脱,也不及韦小宝八面玲珑,甚至不及张无忌为爱不顾一切、舍弃江山的断然明决。
可能就连金庸自己也不再喜欢这样的文人式的侠客,从此之后,在他的笔下再没有这样的人物成为男一号。
在陈家洛的众多批评中,其中最受世人诟病的,莫过于他以国家民族为理由,牺牲香香公主,终于伤人伤己,碧落黄泉;年轻自负的他,还因为自怜与多疑,误会并伤害了对他一往情深的霍青桐,引得无数女读者对他忿忿不已。另外,他心存幻想,竟然与虎谋皮,妄图让乾隆重复汉家河山,则更是痴人说梦,落得一个很傻很天真的下场。
以前我年轻气盛,最看不得陈家洛这样的懦弱自负、优柔寡断的文人性格,有时陈家洛还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实在缺乏豪杰气盖。
然而,岁月荏苒,一晃多年。现在重读《书剑》,细细想来,每一个冲动思绪的无心伤害,每一个自诩完美的豪情壮志,每一段扭捏舐伤的造作矫情,都是年轻人最常犯的青涩错误。这是成长的代价……
也许当时的陈家洛和金庸,都太年轻了……
三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
能在哀伤时吟咏出这样的诗句,恐怕在金氏武侠小说的众多男主角之中,只有陈家洛一人了。
这是典型的文人式悲痛,仿佛是屈原面对楚江时的哀鸣。中国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士大夫,发出过类似的嗟叹。越是崇高的理想,往往会带来越是痛楚的失落。
文人,一方面要扮演道统的维护者,一方面又是社会理想的开拓者,其实这本身就是两难的。仿佛有一道咒语,笼罩在中国文人的身上,留不了,放不下,合不得,欲罢不能,欲语还休,只能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
其实,当陈家洛刚一登场,他的悲剧命运就已经注定。他这样小资式的文人书生,就不应该坐在红花会总舵主的位子上。因为红花会不是一个单纯的民间黑帮,成员们也不是单纯的游侠,这是一个有政治目标和企图的政治集团。在中国几千年的政治的斗争里,最容不得迂腐的善念!
在政治的杀场上,是不能讲感情的!需要的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可有太多的悲天悯人,太多的心慈手软。换句话说,陈家洛既不是造反的料,也不是搞政治的料。因为在中国能成大事者,是刘邦、曹操、朱元璋之类的“流氓”政治家,能屈能伸,动心忍性,不会被所谓的正义原则所羁绊,也不会被道德感情所左右;在他们的内心,从来都不存在道义,只存在利益!有利于他的,万恶不赦的事也可以去做;不利于他的,对他恩重如山的功臣也可以杀。陈家洛完全不具备这样的素质,他在决断时考虑了太多的仁义礼信;在行动过程中,又坚守着光明磊落的作风;在需要付出牺牲时,又心存不忍;在面对敌人时,更做不到残忍冷酷。这样的人,偏偏又要执意挑起复国大业,救济苍民的重担……
前辈的遗托和帮派的责任将陈家洛牢牢捆绑在一个完全不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儒家的道义与侠客的仗义,又将他的灵魂牢牢束缚,而代价则是他个人的幸福与家庭。陈家洛少年离家在天山学艺,后来又顺水推舟进入江湖。当他成年后只身回到海宁的老宅时,发现至爱的亲人已逝,人去楼空,静夜中徘徊追忆幼年,“眼泪一滴滴落在长衫之上”。这样的人生,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所以说,引导陈家洛式的文人走向失意的,正是他们所拜读的圣贤书本、礼仪廉耻;而让陈家洛式的侠客走向落没的,也正是他们所遵守的江湖道义、忠肝义胆。在现实的斗争中,书与剑的精神,都有负于老老实实尊重它们的人,因为这样的精神尽管伟大,却不仅无助他们的斗争,反而束缚着了他们的手脚。
这样的现实,不仅仅是陈家洛个人的悲哀,而是所有愿意坚持恪守善念与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同时,这也是中国社会几千年来的悲哀……
然而让人感到讽刺的是,陈家洛正是因为恪守旧式道德而束手束脚,未成大业,却依然不能摆脱他对爱情的“不道德”而倍受人们的非议。一边是民族和国家大义,一边是个人幸福与爱情,身心俱疲的陈家洛,仿佛行走在山岩的夹缝中,进退维谷,只能仰望缝隙中一线天空,无奈地哭泣。
四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或许每个读书人,都曾经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候。其实上,大多知识分子都是理想主义者,甚至是完美主义者,他们都渴望功成名就,一展理想,改变世道。儒家入世的理想、社会道义的担当,都仿佛是中国读书人那美丽人生的方向标。
然而,志者的梦,往往停留在幻景之中。真正面对的却是最残酷的现实:它让桀傲者屈膝,让纯净者污浊。中国的读书人常常会有一个尴尬的内心境遇,一方面是圣贤书中的仁义道德,光明坦荡;另一方面却现实社会中的艰难险阻,身不由己。
坚守,还是妥协?这是一个问题。
能选择坚持的是少数,他们是孤独的。
这也许能解释,我脑海中的陈家洛衰老后的背景为什么会那么孤单。
五
其实我一直认为《书剑恩仇录》结尾时,陈家洛的生命也应刻结束:让他的血肉,在最后一幕皇宫里的复仇之战中,随着冲天的火焰一起燃烧。他以一介书生之躯,亡于战斗;以一名侠客之躯,殉于理想;同时也以一个男人的名义,死于为爱人的复仇。这样他既不愧于他的事业,也不愧于他的爱情!
可是作者却残忍地让他继续活着……
《飞狐外传》中,多年后的陈家洛站在香香公主的坟前喃喃自语:“这坟中的女子,如果能在临死前见我一面,该有多好。”然而,当那把匕首插进世上最美丽的胸膛时,他在哪里?
以前看到这节,我心中总是觉得陈家洛不可原谅。没有人可以漠视别人的爱,更何况是出于利用?民族大义,难道要全部压在一个异族女子瘦小的双肩上来?仅仅因为她爱你?
而今已过多年,我也不再是曾经的血性少年。我已能体谅陈家洛,他受到的苦痛绝不低于香香公主。喀丝丽为了心爱的人,能够绝决坚定,殉的是情;而陈家洛苟活于世,一生奔波坎坷,殉的是天下。差别是,殉情者往往只需要一瞬的热血沸腾,而殉天下者,却要牺牲个体与个性,甚至牺牲灵魂。
两千年来,儒家一直以“天下”为名,要求自己付出这样的牺牲,但可悲的是这样的牺牲并不能换来他们想要的世界。有时,这只是自作多情,越是付出感情就越容易受到伤害——自古多情最伤心……
陈家洛就是这样的多情人。其实河山破碎、异族秉政、欺压汉人,关他何事?他本可以凭借家势,升官发财的;或是干脆抢了香香公主,远走高飞,学杨过隐居古墓,管他什么民族存亡。可他偏偏要情系天下、悲天悯人,心怀汉家河山,用自己肩膀扛起光复的大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然而,他的坚持与天真,相对于当时那些屈膝于朝堂之下、自呼奴才的大多数文人,显得可贵多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应该是儒家格言里最让人感动的一句。既然到头来迟早总要幻梦成空,又何必太辛苦挣扎奋斗?——但生命的意义,本就在奋斗。陈家洛不负于书剑,只是书剑负了他,而他又负了爱他的人……
六
乾隆送给陈家洛一块玉佩,上面铭刻: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陈家洛的爱情,是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爱情,发于情,止于理。虽然情意绵绵,却让人感觉不够痛快,也许正印证了玉佩中的那四句话。而“强极则辱,情深不寿”又仿佛是对陈家洛的咒言:江湖之冠,群雄之首,武艺绝伦,却依然受制于命运;与香香公主,出生入死、深情刻骨,却难相厮守,阴阳相隔。
陈家洛与香香公主,一个是金庸武侠小说中最富才华的男主角,一个却是所有小说中最美艳的女角色。这两个人的爱情,在我看来,比杨过和小龙女之间的苦恋更富于悲剧美。其实香香公主是幸运的,她能为自己的爱人而死,在她自戗的一刻,虔诚的穆斯林信徒放弃了信仰与教义的束缚,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她选择了爱情。那一瞬,她也成为了我最心存感动的女子之一。
喀丝丽的美,一笑足以倾城倾国,可以令千军万马为之肃然,可以令天下王侯为之臣服。但她只选择让一个人感动。她的笑与泪,永远凝结在陈家洛的心里,从此让他再难安然度过每一个孤寂的夜晚,……这也许就是她送给他的另一种刻骨的浪漫方式。
七
无可奈何,看似平淡的四个字,却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陈家洛是负心人,也是伤心人。其实,他和我们一样,都生活在一个无可奈何的时代。我们妥协了,但他在反抗,不是以一个英雄姿态,而是带着普通人的性格在反抗——他做不到最彻底的屈服,又做不到最彻底的抗争,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他有时犹豫,有时彷徨,有时又自欺欺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矛盾,但他始终是战斗的!
高尚与卑劣,在不同的价值体系中有不同的标准,如果不把陈家洛当成道德上的标杆来评价,他也许是金庸小说中性格最接近于我们普通人的男主人公。陈家洛身上似曾相识的软弱、倔强、自负、犹疑,几千里一直流淌在中国文人的血脉之中,让他们在每一个残酷的时代里,小心地寻找生存下去的方式。
如果剥去侠客的坚强外壳,除去儒者的自我陶醉,剩下的就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无奈和惶恐的内心。这便是文人侠客梦的悲鸣。
这种悲鸣,正是我重读《书剑恩仇录》之后,最压抑和寒噤的感受。陈家洛不正是我或我们的影子吗?年轻时自以为有着非凡的梦想,有时自负,有时自卑,有时骄傲,有时屈辱。等梦醒后才知道,不要说现实梦想,就是坚持梦想,也需要勇气和牺牲。
人性是复杂的,以单纯的方式概括别人或是我们自己,都是极困难的。虽然我以前激情澎湃地点评陈家洛不够真性情,但坦白地说,我自己也难以做到坚定鲜明,无所顾忌。我们遇事会苟且,会软弱,会犹豫,会交易。这何尝不是普通人最现实的生活?
也许不同的时期的我们,会有不同的思维与个性,散漫的思想如同百花错拳,令人眼花缭乱,却无法发出致命的一击!这属于我看不到的人性边界,与陈家洛无关。
我有时会想象:当一切归于结束时,波澜壮阔的江湖史诗化为回忆,年迈的陈家洛将会以一个什么形象留在生命的最后定格,侠?儒?还是一个在忏悔的伊斯兰教徒?抑或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面对汹涌澎湃的海宁大潮,或是面对黄沙浩瀚的大漠夜色,他又会做何感想?
也许他会流泪吧,只是他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用一个孤独的背景,来维护中国文人最后的自尊。
浩浩愁,茫茫劫……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作者简介:
甘泉,男,1977年生,生于东北,长于四川,硕士学历,现工作于土木学院。自幼贪玩,爱好广泛,幻想仗剑天涯,游历四方。也好读书,各类杂书,多有涉猎,往往浅尝辄止,难成气候。长大后,碌碌至今,生活平凡恬淡,波澜不惊,居于一隅,安身立命。虽已无儿时梦想,但依旧喜欢读书观影,慰藉生平。友有亲疏、书有好坏,皆一视同仁。世界之大,身不能至,以书代步,阅览天下,亦乐在其中。兴致偶至,也写点文章,内容大多怪僻生冷,难登大雅。时至今日,恍然数十载,已难解书缘,有道是:家贫只堪诗书下酒,心宽常揽明月入怀。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