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从前一直想不明白,古人说话为何要如此麻烦,明明要说“心悦君兮君不知”,却一定要先说“山有木兮木有枝”。
诗就是一种极其麻烦的说话方式,也许是最麻烦没有之一的说话方式。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平仄格律姑且不论,单只一个押韵,也足够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麻烦从来都是自寻的。据说中国第一首有史可稽的情诗简单的只有四个字,“候人兮猗”。译成今天的白话就是“等人啊”,“啊”还得拖长一个音节。这不禁让人大跌眼镜,这也能叫做诗?但若换想一个场景,和友人相约,对方迟到了良久,比起劈头盖脸的一通质问,老远地唱诺一句“候人兮猗”,可谓又戏谑又风雅,胜过万语千言。这,就是诗。
《诗经》是汉族文学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距今已有两千五百余年了。越是远古的,反倒越纯粹,越简单。刀耕火种的青铜时代,人类以启蒙方式栖居于混沌大地之上,没有到程朱理学式的束缚,却也脱离了衣不蔽体的没羞没臊。我们的先祖崇敬自然、顺应天道,于是“礼”、“美”、“道德”、“制度”这些植根于人类灵魂深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开始在纯粹为生存而不择手段的野蛮掠夺之上,方兴未艾。中国人的“自找麻烦”大门訇然洞开。
我还记得我与《诗经》的初次邂逅,那是在初中时的语文课上,我与周公酣聊正畅,忽闻老师一记雷霆狮子吼,惊得我从椅子上直蹿起来,撞得书桌一通乱响,“你,翻译一下《魏风·硕鼠》”。手忙脚乱地翻开书,喑哑着声音脱口而出,“大老鼠啊大老鼠……”全班顿时哄堂大笑,我红着脸尴尬地挠挠头,暗想,没翻译错呀。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严复先生说,翻译要讲求“信、达、雅”,《诗经》中的诗,一眼望上去,都是其义自现的。“信”不是难事,“达”要花些心思,但“雅”却着实让人无从下手了。“雅”本就出自《诗经》,若说“风雅”,还有什么能比诗更风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野有蔓草,零露溥兮”……子曰“诗三百,一言蔽之,曰:思无邪。”似我这般不解风情的乡野粗人不禁要破口大骂了,子啊子,你又骗我,这哪里是“思无邪”,若真是“思无邪”,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扯风扯月,顾左右而言他?“起兴”大抵是我最不能理解的修辞手法,风月自古便是无辜。从古至今,人们都喜欢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风月,“昔我往矣”是“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是“雨雪霏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流水真过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是明月太矫情。你看,都怪这山,都怪这水,都怪这花,都怪这草。反正山水不能言,花草不能语,人类真狡猾。
风月却从来都是宽容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比起千年不改的清风皓月,一人一世无非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六朝旧事随流水,功名利禄转成空;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朝春尽红颜老。金钱地位会丧失沦落,器物时尚会磨损老旧,繁华鼎盛也有灰飞烟灭。千古兴亡多少事,除却风月,还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于是在懵懂之中,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约会恰逢天公不作美,湿了衣服,乱了妆容,但看到了喜欢的人,你说“终于等到你了,太开心了”,《诗经》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媒人将相亲对象吹得天花乱坠,见面却令人失望透顶,旁人问及结果时你说“人言信不得,见光立即死”,《诗经》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小儿女生气闹冷战,一个星期没联系,你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忍无可忍地拉下脸来“我不联系你,你就真不联系我啊”,《诗经》说,“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爱情会让人变成诗人。若说苦恋相思,求而不得,有“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若说悼亡追念,阴阳永隔,“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哀伤至极。若说此情可鉴,坚贞不渝,又有什么比得上“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古人没有航天飞机和宇宙飞船,却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古人没有手机电脑,却有“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即使世事如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生活却永远逃不开衣食行寝、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于是,人们都意识到了,和风月一般永垂不朽的,是人类最弥足珍贵的生活。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即使再絮叨它几千年几万年,它都不会褪色,不会过时,不会让人厌烦。所以,人们才用最麻烦的方式,托它于风月,寄它于诗歌,穷尽辞藻,费劲心思,却似乎还不足以彰显它的万一。
我猜想《诗经》大概是一扇门,一扇从生活中打开的门,但如今却又半合上了,青苔满阶,门环铜绿,尘埃扑面。子又曾曰过,“不学诗,无以言”,但现如今的我们,已经太久不再用麻烦的方式说话了。在快节奏的水泥森林里,我们渐渐失去了很多感受。女生形容心目中的男神是简单粗暴直接的“高帅富”,而不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男生形容心目中的女神也是简单粗暴直接的“白富美”,而不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话的方式有很多种,今人喜欢用最简明扼要的方式。好在,风月依然还是风月。
在微博上看到过这样一条情书:我今天才知道耶!喜鹊喝了太多的可乐会变成乌鸦。欢迎光临说太多遍会变成谢谢惠顾。你的猫咪太爱你的话就会变成兔子。啊,还有人类太害羞的时候想说的话就会变成单字藏在句首。
嘿!你看,总还是有笨蛋说话愿意如此麻烦,美好的事物终归都是美好的,即使雾霾遮掩了青山,石油染花了河流,有些故事被短暂地遗忘,但经过时间的冲刷,它们终究还是会如同深海里的珍珠,璀璨发光。
三百首偶尔故人念,谁把地上霜劝归我床前。
前些日子,小学弟捧着小女朋友发来的短信,气鼓鼓地问我是什么意思,打开来一看,汉乐府《有所思》中的句子,“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我乐着说,“听说你跟别的小姑娘拉拉扯扯了,删QQ删人人删微博删微信,所有东西我都烧了,咱老死不相往来。”小学弟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但我想,这大概是我翻译古诗翻译得最“信、达、雅”的一次了。
作者简介:
罗蕾,女,1990年生,北方姑娘。
猫奴,天秤座,间歇性文艺。长期奔放,一直没有找到矜持的方向。以成为工科生中最会写故事的、文科生中最会编代码的人为人生目标。昼梦夜行,迷恋山精水怪、琴棋书画,也热爱机械电子、驴行美食。说书人,长年混迹于各类杂志论坛,胡言乱语。人生至乐之事为,三更有梦书当枕,诗酒趁年华。